晚間九點，機長用英文宣布了飛機即將降落在台灣土地上的消息，我透過機窗，俯視地面華麗的燈火，心裡忍不住的雀躍。下了飛機，一呼吸到熟悉的空氣濕度，讓我立刻忘卻了航班嚴重誤點、跑馬拉松一樣的在香港機場狂奔趕轉機、行李延遲的種種勞累，心情頓時輕鬆起來。回到溫暖的家，用熟悉的水溫和熟悉香味的沐浴乳，細細洗去身上那因過度開發、嚴重汙染空氣的西安帶回的塵土，然後用家常用的杯子，喝了杯熟悉的味道的熱開水。用乳液，仔細擦過凍傷、脫皮、乾裂的皮膚，躺在自己熟悉的床上，心裡有種不可思議的踏實感，覺得幸福極了。
但是，就在滿心幸福的同時，突然有種怯懦的感覺：我竟然這麼想家！果然是年紀大了呀，早過了「壯遊」的年紀了。一想到此，覺得和當年雄心壯志的自己比起來，變得脆弱許多。
這並不是第一次離家，也不是第一次去西安。不知怎麼，才短短的五天，旅程也很快樂，卻覺得想家。跟著在一起十幾年的老師、學長姐和同學結伴旅遊，一起享受漫步長安古城的浪漫情懷，一起享用北方美食，一起在研討會上接受學術的洗禮。照說，這是再快樂也不過的了。而且必須承認的是，那裡的環境其實不算差，雖不是什麼幾星級的飯店，但是乾淨整齊，還有暖氣。負責接待的研究生很好，有禮貌又貼心，什麼都為我們打點得妥妥當當。
但是，是什麼讓我軟弱呢？
首先是天氣。雖然這是春天，但氣候變化非常劇烈。一位土生土長的西安人跟我們說，因為近年來天候的改變，現在的西安是「春如四季」。我們在短短的五天內就體驗到了。我們一到那，冷得受不了，一個個都穿了大外套，但一個個都還是凍傷了，要不就是紅腫，要不發疹子，皮膚又痛又癢。然後過一兩天又變暖，我們還是穿著大外套，結果渾身發汗，熱得不得了。才要把外套脫了，立刻又變冷了，讓人捉摸不著。
氣溫之外，是乾。北方內陸的乾燥，還真不是我們南方人能適應的。才待了兩天，我喉嚨就啞了。鼻腔每天都痛得要命，鼻涕裡有時還帶著血絲。皮膚更慘，脫皮、乾裂、流血，擦了台灣帶去的藥膏，還抹了學姐的澳洲原裝進口綿羊霜，照裂不誤，這裡實在是太乾了。
再來是空氣。西安是個文化古城。但是為了走向文明，他們很努力的開發。據一位年輕的學者跟我們說，她覺得西安的發展太快了，快到煞不住，他們其實是很憂心的。工業、科技，所有的硬體設施都在快速發展，整個城市的步調也非常快，快到都亂成一團了。自然景觀被破壞殆盡，人的文化水平卻一點也沒跟上。她跟我們這樣說的時候，還一面輕輕皺眉感嘆。這是她長期觀察、關心的事情，而我們只是過客，就可以輕易的感受到這點。大樓林立，交通複雜，整個城市裡灰濛濛的，滿是煙塵，大到根本不能呼吸。坐趟公車、逛逛公園，明明眼前是恢弘的古城、優雅的垂柳，但我鼻子裡都是灰，痛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看著在公園裡奔跑、放風箏的小孩，跳舞、打太極拳的大人，說真的，這悠閒美好的景象，和空氣中的氣味一點也不搭調，有強烈的違和之感。回到宿舍，滿身滿臉都是黑的，打個肥皂洗手，全都是黑色泡泡。若真的要比，我所能想到在台灣經驗，就是在西門町馬路間等公車，搞得灰頭土臉。在西安市區隨便一段路，空氣中的「濃度」大概是西門町的十倍吧。
但是，話說回來，除去這些小小的痛，旅程說起來是很好玩的。
有別於以往跟團，我們自己打公交車，付個五毛、一塊的，就可以去很多地方。公交車上人很多很擁擠。車門口通常會站著一個平衡感很好的售票員，大聲又親切的幫我們算人數，乘客有買菜的，有上學的，我平常就蠻喜歡搭公車，所以在車上看到這些景象，也另有一番樸實的氣息。我們去了大雁塔、小雁塔，門票貴死了，我們還是都爬上去。許多人們聚集在塔旁的廣場，音樂放得響亮，男男女女伴著音樂，都在那裏旋轉跳舞。我們去逛鐘樓鼓樓，繞去旁邊的回民街，到處走走，買些有趣的小玩意。拐進古老的化覺巷裡，清真寺的幽靜和肅穆還是和從前一樣讓人喜歡。
食物也好吃，我喜歡西安的食物，什麼都做得又酸又辣。土豆絲、菜心絲，各種瓜類也通通都刨成絲，加上豆芽，拌上酸酸辣辣的佐料，差不多就是每天我們都吃得到的伙食，這種刺激味覺的料理，吃多了還真是會上癮。同盛祥牛羊泡饃有濃厚的騷香味，德發長那些精緻花俏的餃子，就算去過了也一定還要再去。回民街裡人聲鼎沸的賈三清真灌湯包子，化覺巷口的清甜可口的馬家鏡糕，長安城牆外熱騰騰的烤地瓜，都令人回味。
外觀非常有設計感的星巴克，融入古老寬廣的街道裡。買了一杯咖啡來喝，奶油的味道和台灣不同。店員說：你們從台灣來的吧。我驚奇他怎麼知道。他說：口音很明顯哪。這讓我想到在與學者的宴席之中，有一位研究員跟我們聊天，聽我們說話，饒富興味的說：「你們南方人的口音很好聽，軟軟的。你們會說：『這是什麼東西──』或是『你在幹嘛呢──』尾音都拉得高高的，像我們收尾都很短促，而且都是向下的。」這麼一說，南方人和北方人的差距真大，相對於他們的爽朗直率，我們還真是纖靡柔弱啊。一思及此，突然又覺得身處異鄉的感覺又濃烈起來。
這趟旅程，最後以咸陽機場一杯八十元人民幣上下價格的咖啡做為收尾，接著等延誤的班機、行李，趕著快來不及的轉機。然後終於抵達台灣。
只不過是點凍傷裂傷，一點點的喉嚨沙啞，只不過是跑了一些路程，緊張了一下。其實也不過就這樣的程度啊。只不過是一想到家中有人會牽掛和憐惜，就會像小孩一樣，碰了一點皮就想耍賴哭鬧罷了。
這次就是我的不壯之遊。躺在熟悉的床上，細細回味旅遊的經過，徹底的意識到我確實是更軟弱了，然後在疲累和幸福中入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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